星期三, 9月 05, 2012

黑熊或者豬尾巴◎瓦歷斯‧諾幹

黑熊或者豬尾巴◎瓦歷斯‧諾幹/2012.8.14【聯副】


圖/達姆

尤幹‧比皓百病纏身,卻能讓旁人看來宛若無狀,直如奇葩。

尤幹‧比皓1920年6月6日於台灣中部山脈的深處,一座赭黃色斑駁的竹屋中誕生。小如鼯鼠的尤幹排行老么,上有三兄二姊,脾氣壞似山豬的父親見到臍帶未落的細瘦血嬰,只說了一句「養不活,丟到山溝」──便返身上山視察一整座山林的機陷,心中暗斥任何一隻獵物都比鼯鼠嬰來得大。尤幹‧比皓並沒有墜落山谷,他的母親伊娃兒‧比水遺傳了比水家族堅苦卓絕的性格,母親取出預備好的小竹片割斷臍帶,臍帶像截新生的豬尾巴。汗水流乾的伊娃兒吐盡殘力對著豬尾巴祈福:「願你長大像一頭黑熊。」然後丟入男人的槍砲盒中。這座竹屋隱藏在雪山山脈南端的夏坦森林之中,大安溪一條喚作「爆出火花」的支流上方,依照古老的先占原則,比皓家族的財產包括十幾隻桀驁不群的雞(會瞪人也會啄人)、三頭罕見的平原豬(相較於山豬,牠們權充寵物)、一架織布機以及放眼所及的藏綠山脈,生活無虞,溪裡的魚多得站在水面上走路,野獸經常在路徑上狹路相逢,只是外來矮小的日本長刀人仗著大砲節節進逼森林的心臟,令人不安。「你死過一次,日後你將長命百歲。」初生的尤幹‧比皓用呼吸的耳朵牢牢記住母親的第二句祈福語。

6月6日這一天,台灣總督府刻令日軍警聯合作戰部隊進行第二次「前進北勢番」行動,當日下午,比皓‧古拉斯其實並未上山踏查獵物,反而是被轟隆隆的砲聲激起沉寂已久的腎上腺素,於是轉右邊小路循著折斷的樹枝記號與族中戰士會合,在摩天嶺古戰場不無僥倖的以獵槍擊落一架低飛的日本偵察機。摔落的飛機跌在雪山坑溪上游(史料記載為機械故障),駕駛員已然猝死,一名年輕的偵查員逃逸,他們只好將還活著的機槍手割下生殖器當作戰利品。等到尤幹‧比皓長大到有資格在腰間配戴槍砲盒的時候,盒中置有一截乾黑豬尾似的臍帶以及莫名所以的細小日鞭。多這麼一條外來種日鞭並未讓尤幹‧比皓的身體更加強壯,他承接了父親寬闊的骨架,卻遺傳了母親薄如蟬翼的肌肉,山風吹過,儼如飄動的鬼靈。頭髮初長時還算剛直有力,只要超過耳垂,尾端則無故翹如蕨類,簡直可以剪下來為晚餐加菜。三位兄長在他六歲之前相繼夭折,據傳是部落黑巫術下蠱所致,尤幹‧比皓也活得跌跌撞撞,不比兄長高明順暢許多,幾次都要中蠱似的失神往山谷飛翔,只因大白天還會幻想自己是隻張翅的鷹隼。母親深怕尤幹‧比皓一死也就斷了香火,因為自己已經衰弱到無法生育,於是請大安溪最富盛名的巫醫賜福,巫醫燃上樟樹細枝作法,全身抖動如蝠,兩膝夾一細如尾指般的竹管,口中念念有詞,要將一顆拇指大的圓球安放在震動中的竹管,直到整座山靜止不動只等待一記烏鴉的啼鳴,巫醫賜上「尤幹」的名字改運,從此之後,六歲的小孩長得比水鹿還要歡快。「尤幹」是個卑瑣的名字,是一條膽怯的無毒蛇,只要一感受到人類的腳步聲,尤幹這種蛇就逃之夭夭,速度之快令人不齒。尤幹‧比皓逃過了黑巫術的擊殺,母親卻逃不過彩虹橋的邀約,那一年流行性大感冒席捲山林,感冒帶走了山林裡的族人,斑點一樣匿居在森林的家族也悉數移住日警安排好的埋伏坪部落定居。政令雖然如此,父親比皓卻帶著孩子潛返山林歸隱,說是吃不慣日警請客家人在部落墾植的稻米──它們缺乏小米那樣的黏性與野性。

等到尤幹‧比皓長成一棵小樟樹,日警終於搜尋到隱匿在夏坦森林的比皓家族,再次被遷往埋伏坪部落,尤幹‧比皓也被迫進入番童教育所,學習從嘴巴吐出ㄚㄧㄨㄟㄡ的怪調,父親比皓聽見從孩子嘴巴吐出的奇言怪語,說了一句令人費解的詞語,「啊!這要命的疾病!」──父親想起少年槍砲盒裡的日鞭。大概是導源於前一年爆發的「霧社蜂起事件」,新的理番事業公布,所有的孩童與少年都必須接受教育,尤幹‧比皓學這種要命的疾病語言學得很快,一年之後就代表二年級生參加全校性演講比賽得了第二名,老師兼警員村上先生樂得將已經改稱「倉田 文夫」的尤幹‧比皓帶到宿舍與自己的孩子一同玩耍,賞了一支罕有的帶擦布頭鉛筆與日本軟糖兩塊。直到父親去世,尤幹成為名實相副的孤兒。接下來幾年,因為無獵可打,只在叔叔家中權充幫傭,日子乏善可陳,幾乎成為選擇性遺忘的歷史片段。

1941年春天,尤幹‧比皓與部落青年來到東勢角駐在所門前,穿上嶄新的軍伕服,與日本大人拍照留念,接著踏出整齊的步伐,在一面巨大的天照大旗引領下,搭上窄軌火車。車廂擠得像夏天的瘴氣,昏死兩次,火車終於抵達南方的打狗港,港邊有吃水淺的日本軍艦,軍艦航向更南邊的國度。部隊中也出現一列列的平地漢人,他們背帶鍋鏟、腰後纏上便當盒,老年時的尤幹‧比皓對著孫子敘述二戰所見時,下了個令人莞爾的主觀報告:「我們山地人是去打仗,平地人是去煮飯。」

戰事到了尾聲,「阿美麗加的飛機像天上的蜻蜓飛個不停,美軍住在水泥碉堡,吃著肉罐頭。」尤幹‧比皓在深夜的篝火跳上臉上撕咬時對著睜大眼如鼯鼠的孫子說:「我們卻餓得找樹根,以夏坦森林的狩獵技藝逮捕摸得出骨骼的老鼠進補。」其後,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屬於身體內部的疾病,上吐下瀉六天,正好是上帝創造世界的時間,第七天上帝休息、人間上禮拜,尤幹‧比皓在第七天意外獲得後送台灣島的恩賜,只因為尤幹陰死如枯枝,眼皮上方盡是美日諸國妖魔鬼怪的雙手正召喚著。

回到部落時,尤幹‧比皓較從前顯得清癯可人,脾氣陰晴圓缺外人不得而知。他退掉了童年時訂下的媒妁之妻,以一見鍾情的衝動自作主張的娶了目黑家族的二女兒。日本人在二戰末期以人才孔急,將尤幹‧比皓配置在駐在所擔任警佐這個令族人稱羨的職位,但是連年輪調台中廳番地駐在所,長男、次女卻相繼夭折,他想起了自己的三位兄長,但是部落已經沒有了巫醫,衛生室著白衣現代醫師的裝扮缺乏傳統醫療的神祕與奧祕,無法取信於人,直到天皇玉音放送戰敗的消息,送走了老師兼警察的部落指導人,尤幹夫妻膝下依然無子──果子在春天以前提早蒂落。

1947年,冬天還沒結束,族人已經拒絕通過四角林戰備道前往東勢角(今稱東勢鎮)購買民生物資,充滿雜質的鹽巴一握還比得上黃金一兩,於是乾脆來到大安溪上游紅河谷與大型野獸爭搶山鹽青,以免脖子粗大像隻醜陋的癩蛤蟆。這一年世局動盪不安,尤幹夫妻走回父親的老路數,回到夏坦森林傾圮的竹屋重整家園,順便練練生疏的獵技。日子風輕雲淡,偶爾遇有族人,告知鄉公所徵召山地警員,尤幹‧比皓回答,「我是日本警察,不知道怎樣當國民黨警察。」

尤幹‧比皓活到三十八歲,目黑家族的妻子莉慕伊再次生產嬰兒,從此一發不可收拾,日後得子五得女六,孩子生到精疲力竭,算是了卻心願。以後有人問起孩子的事情,尤幹‧比皓總是回答:「五五六六,隨隨便便啦。」跨過一個世紀,「五五六六」成為新世紀知名的青少年偶像團體,尤幹‧比皓活得隨意,對此懵然無知,自己的孩子已經蔓草攀爬、扎根繁衍,還管什麼青少年偶像團體。

莉慕伊陣痛前夕,尤幹‧比皓在戶籍清查下重新歸戶,並再次獲得徵召入伍的鳥事,4月來到前線金門,8月23日匪軍強行登陸古寧頭,砲彈直如捅上虎頭蜂窩,針螫瀰天漫地,即使經歷過南洋大戰亦未曾得見如此壯麗燦爛的砲擊。作為營部傳令兵,尤幹‧比皓──不,他已經有了新國家的名字叫作吳國明──從師部回營的公文取送路程往往是聽風辨位、左移右迴、前突後退,直如陀螺迂迴轉進。來到營部碉堡,新營長赫然在目,一分鐘前舊營長已經為國捐軀,匪砲轟出一具無頭屍,令人難以適應快速非常的人事變遷。砲戰歷經四十四日,此後金門島嶼成為鳥不生蛋、豬不拉屎的岩磐島嶼,青翠樹林的焚毀,遠遠超過幾個世紀前鄭成功伐木造船強渡黑水溝的盛況。碉堡外的野田橫陳砲擊過的耕牛,尤幹‧比皓摸黑匍匐前進割取未腐的肉塊帶回碉堡料理,好填填殘了一隻腳的副營長乾癟的肚腹。隔年退役,尤幹‧比皓帶著妻子與新生的孩子來到台中都城面見副營長。

副營長已經不是副營長,改稱「楊老大」,穿黑西裝打紅領帶,戴上暗無天日的墨鏡,掌管縱貫線上下百里黑地。他們在一間台式餐廳見面,楊老大要尤幹‧比皓幫他工作,薪資不菲,工作內容幾近狩獵──將前來鬧事的傢伙捕獲──「捕獲」是楊老大頗為得意的黑色詞彙,重點是在捕獲之後。席間趁著門前兄弟果真鬧事尋釁的空檔時光,尤幹‧比皓帶著妻與子從後門逃竄而走,他對著妻子汗涔涔地說:「你想要武士刀的生活嗎?」莉慕伊‧目黑自然搖頭以對,算是終結了可能走上的黑道老大的不歸路,尤幹‧比皓想到的是環境不對、時間不對,氣息也不對,都市缺了真實的森林與野獸,人走在平地是很容易摔倒的。

尤幹‧比皓從前線返回部落發現自己已經一無所有。叔父將屬於尤幹‧比皓的家產變賣,蓋了全部落第一棟西式水泥洋房,遠遠看過去,洞開的兩扇大門好像還張著嘴巴嚎笑著,「大家都說你死在金門吶!」尤幹‧比皓不以為意,認為是童年撫養的代價。「去死吧,該死的童年!」尤幹‧比皓說完這句話,感到屬於自己的人生真實的萌動了起來,像早晨凝結在葉面上的滴露,晶瑩剔透宛如新生。他揉和軍中所學與夏坦森林的技藝,先是殺豬賣肉,但是清晨三、四點鐘的豬號聲讓莉慕伊的耳朵生刺,何況也不能對著哭鬧的孩子說:「孩子不要吵,是你爸爸在殺豬,殺完豬你才有克寧奶粉吃。」接著改做山東大饅頭的生意,可惜族人的嘴巴似乎滲不出唾液品嘗這對岸游來的美食,一顆顆大饅頭堆得像八二三戰役的手榴彈,砸中頭是要血流五步的。尤幹‧比皓只好接受林務局「每木調查工作」,奔馳在山林裡,並且在每次回家的空檔播下春天的種子,於是每回來到部落家中,子女一個個香菇菌種似的冒長,簡直是兒女成群,雌口黃牙討食的速度不輸激烈的八二三砲彈墜落戰況。

1970年,尤幹‧比皓終於向林務局租得一塊林班地,他帶著成群子女來到荒草蔓林的山坡地開墾,將領一般劃定未來山坡果樹林相。十幾年來隨著趕不上的市場換植青梅、大梨、水蜜桃、柑橘、生薑、豌豆、大豆,但是天災如影隨形,颱風、颶風、冰雹、乾旱、地震、山崩、地裂,算算只差南亞海嘯,有一年還從天上下起了魚雨,在鍋裡煎炒,鹹不可卒。「乾脆在山坡地種黃金算了。」這是日後部落族人對乖舛的農業生產所下的黑色結論。有鑑於此,尤幹‧比皓算準了小時ㄚㄧㄨㄟㄜ的讀書路,強令每個小孩認真讀書,自己則與土地進行生命的搏鬥。每當尤幹‧比皓心力交瘁之餘,公賣太白進化到紅標米酒一一下肚,直到2000千禧之年,因胃潰瘍五進五出東勢農民醫院不死,胃壁破洞比米酒瓶口還大,就用飛鼠醃腸泥裹壁,每次都讓醫師大呼不可思議。有一次全身掃描,某種鐵質碎片嵌入腦袋,是八二三砲戰獎賞的鐵證。

2007年,尤幹‧比皓已經成為部落最老的老人,女兒遠嫁他方,兒子赴番邦創事業,醫院認定百病纏身,卻如常清晨四點登上轟如地震的農用搬運車上山,為「九二一大地震」過後的日本甜柿園過皮、施肥、除草、剪枝、噴藥,對每棵樹說說話,日子活得像疾病,卻甘之如飴。

尤幹‧比皓此人非誰,正是我所鍾愛的祖父。2011年,祖父走向彩虹橋,四肢縮小如紅面鼯鼠,鬆垮的身肌垂下如翼,一生與一身的各種形式的疾病讓祖父凝成一記初生嬰兒的驚嘆號,微小而堅毅的符號在我的夢中走上彩虹橋,駐守橋上的螃蟹看到的是黑熊似的祖父,一步一步迎向祖靈的居所。我看到祖父回頭露齒一笑,應驗了曾祖母的第一句祈福──願你長大像一頭黑熊──遠去的祖父愈縮愈小,最後一個轉角留下了令人迷惑的影子──那是一截新生的豬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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