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峯延秀，澳水澄清: 紀錄片《牽阮的手》觀後感／顏蘭權&莊益增導演

莊益增導演說了一個故事，有觀眾在看過電影後跑來對他說，「謝謝你們拍這部紀錄片，有些故事我阿公來不及跟我說就過世，但是幸虧這部影片幫忙，我終於聽到了。」

打一開始，攝影鏡頭跟著田孟淑搭車返回幾十年沒踏入的台南娘家。「田媽媽」推開車門，先拿拐杖拄著地面，接著踏出第一步，第二步，靠近被鐵欄杆包圍，曾經烜赫一時的家門前，嘴巴喃喃叨念：「怎會變作按內？怎會變作按內？」沒有人開口回答，也沒有人能代替光陰回答。「…以當時阮的家庭環境，我是可以穿白紗、風風光光的踏出門埕，但是我卻帶著一套衣服，偷偷摸摸離開，去找田醫師……」當年田孟淑就讀台南女中，我猜眼前這棟略顯憔悴的大屋，仍記得女孩手拎小包袱、匆忙奔跑的背影。

自此之後，女高中生就選擇成為田朝明醫師的「查某人」，搖身變作一個不允許自己軟弱的女人。因為他還要與大自己十六歲的丈夫，一起頂過半個世紀的風雨。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死生契闊，與子成說，每個人在看完電影後，心裡往往會浮現一些字眼，感動，傷懷，激動，熱血，怨懟，遺憾，……熄燈的座位上空漂浮折不同心靈所散發的氣味，我思所能及全化作簡單二字，就是「傳承」。我看見時值青壯年的田醫師，如何將自己畢生理想，透過牽起的柔荑，一點一滴傳遞下去，而田孟淑也在這番潛移默化下，從情人口中戲稱的「洋娃娃」，變成諸多後輩言談間親近、感念的「田媽媽」。

傳承二字，代表的可能是祖輩生活的經驗、歷史事件的遞嬗，但對我而言它有一種更重要的意義－－構築起人之間的向心力。透過父兄們的飯後閒聊，婆婆媽媽的灶腳絮叨，很多長輩的「臭彈」故事也就漸漸鮮明起來，凝聚了每一個家族成員之間的情感。是時代變化吧，七○年代左右，農業轉型成工業的風潮裡，原本同一個屋簷下的大家族因都市就業的拉力而分居，開始離鄉、返家的無窮輪迴，或許那種我們原本引以自豪的人情義理，就是在風塵僕僕的車輪轉動下給消磨掉的。

本片的傳承軌跡，大抵可從國民政府來台，大量政治犯入獄，田醫師牽著田孟淑四處奔走營救起始；身為先生娘，她除了得打理病患掛號的大小事宜，還必須學會與黨外人士、外國使節秘密接觸。無論是提著菜籃作掩護，私訪日本大使館請求不要引渡思想犯回台灣，或者透過藏有小紙條的水果，和台灣獨立運動份子交換情報等等。然而這些甘冒被逮捕風險的舉動，皆難敵上兩人熱戀時田醫師所寫下的那些真情話語－－

原本在法院樓梯休息的我們，突然有了愛意而熱血沸騰，而擁抱，而親吻。瞬間我們感受到永遠。－田爸的情書

再怎樣縝密的論述、口若懸河的辯論，都無法取代人類最原始的純淨信仰，即曰愛情，也是本片亟欲傳達的事。因為有了愛情，這對年齡差距甚大、彼此同姓的戀人，可以戰勝周遭親友的阻擋，一路走來扶持六十年；也因為這樣的愛情，讓他們傳承了珍貴的信念給子女，使年輕生命不致在動盪洪流裡迷失方向。撰寫這篇心得時，我一度猶豫該把男女主角參與的社運抗爭，著墨到什麼程度，我選擇相信醉心於電影欣賞的觀眾，你們一定不會因為切．格瓦拉是共產黨兼左派的立場，而拒看《革命前夕的摩托車日記》，如同文學愛好者也不因茱麗葉反抗父母與羅密歐交往，就否定莎士比亞在文壇的貢獻－－萬一茱麗葉跟「田媽媽」當真聽取父母之言，恐怕就不會點燃起如斯熾熱的生命之火。同樣的，一旦把街頭運動從田朝明醫師的生命裡抽離，那留下來的將只是沒有靈魂的空殼；在影片裡，你可以看到導演細心考據的場景，重現田醫師在鄭南榕決定自焚前，雙方如何互引尼采的對話辯證，希望能說服彼此；在影片裡，你可以看到女兒田秋瑾與母親，在第一時間抵達林義雄滅門血案現場時的驚惶、悲痛。

儘管有人質疑：「為什麼到了這個年代，還要拍攝這樣的題材，妨礙族群和解？」

導演的立場很明確，今天紀錄片拍攝的主體是「人」，而一個紀錄片導演最大的道德尺度，就是忠實呈現他鏡頭下的主角，田醫師絕不容許有任何人、把他一生中熱切追求的人權價值，從記憶裡抹去。第二個原因，任何形式的寬恕皆來自於彼此了解，島上族群不分大小，過去都有過傷痛的歲月，然而這樣的歷史始終沒有得到政府正視，到今天為止僅聽到聲聲重複的「對不起」，但孩子們真的知道上一代人因為什麼原因犯下錯誤嗎？假使過去犯錯的經驗沒有「傳承」下來，那麼無論是哪一個族群的先民，血汗都是白流的。大家或許覺得這是一部反國民黨色彩極重的電影，然而真正應該心驚膽跳的，恐怕是多張在影片裡出現的黨外年輕面孔，想來不少都是今日檯面上赫赫有名的政治人物，他們是否仍堅持住田醫師耿介的風骨，將透過芸芸觀眾的目光受檢驗。

一部紀錄片的立場，來自於被記錄的人，以及他的處事接物；我欣賞兩位導演在拍攝過程裡，本身能謹守客觀，不帶任何批判與說服的企圖。一如最初我提到的，影片的核心在於傳遞、承接「人」的精神，莊導在試映結束的分享會提到，接受公共電視台委製《牽阮的手》之前，他其實對田孟淑小姐一無所知，但是經過五年多的資料蒐羅、拍攝剪輯、影片後製過程，逐漸被田爸爸跟田媽媽兩人的理想主義給打動，他說，「這種理想的精神是上一輩人教會我們的，如果沒有辦法承接到六、七年級身上，就是我們這些作大哥、大姊的問題，不是年輕人的錯。」

有趣的是，在解嚴二十餘載後的今天，竟然有年輕的七八年級生跑來問導演：「你們拍這樣的話題不會太敏感嗎？」台下參與試映的聽眾都不禁莞爾，現代社會雖已大幅減少言論箝制的衝突，但大家擔心的不再是發言的內容受到檢驗，而是這樣默默耕耘、兩千多個日子以來努力製作出來的影片，是否能夠呈現給更多的人看到。換句話說，看這篇文章的你，準備好來電影院聽一段由阿公和阿嬤共譜，既熱血、又真實無比的愛情故事了嗎？

觀眾不見得完全認同田爸在社會議題上的主張，但卻能透過愛情的力量，認知到在喧鬧震天的運動街頭地面下，其實還有一株關乎人性，呵護子女的綠苗隱隱茁壯起來。影片裡的最初，是田醫師排除萬難、牽起新婚嬌妻的手；在其年過古稀，因中風臥病在床之後，換成田媽媽日夜摩挲著老伴的手掌、臉龐，聲聲喚著：「HONEY～HONEY～」。一雙手牽過一雙手，歲月壓倒了昔日提攜你的巨人，原本走在時代隊伍中的年輕人總有一天會邁向前線；若你還年輕，值得牽起身旁那人的手，一塊走進戲院；若你曾感受到自己錯失某些「傳承」的機會，更應毫不猶豫，牽著父母、長輩的手，作夥欣賞這一部由電影《無米樂》導演顏蘭權、莊益增推出的最新作品，《牽阮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