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10月 22, 2011
起跑時光
追溯到十九歲那年,修習一堂慢跑課來抵足大二的體育學分,當時只考慮:「這應該是門夠輕鬆的課吧?我可不想花太多心思在上頭。」殊不知往後日子裡,有時一天當中我花在跑步的時間,甚至還遠遠超過了在書本前埋頭苦讀。授課的郭豐州老師我至今仍記憶猶新,他恰巧是超級馬拉松運動在台灣的催生者,每年皆在東吳大學舉行長達二十四小時的超馬賽。郭老師平常課堂規矩不多,唯獨有個要求--每位修課同學必須報名一項該年度的路跑比賽,作為學期成績評比之用,無巧不巧那年唯一的比賽就是首屆ING安泰人壽馬拉松,進而成為我與路跑結緣的契機。
想像自己不斷繞著空寂的操場跑步是什麼樣的感覺?儘管從小到大我體育成績總是掛乙等,心裡卻老大不願意在比賽當天敬陪末座,甚至難竟全功。在路跑賽之前,最多只參加過高中體適能檢測的三千公尺跑步。我擔心每週僅一次的體育課太過鬆散,遂開始安排日常訓練。頭一遭五千公尺練習選在週六下午三點的國小操場,畢竟當時人少、又不似晌午日正當中。我在田徑場旁作起熱身伸展,把開水壺跟乾毛巾擺在一旁,就朝偌大的棕紅色跑道邁步而去……
回想起所謂訓練,其實更接近一種「臨時起意」。當天我似乎因為某件現在已經忘卻的芝麻小事感到煩惱,可能是永遠讀不完的六法全書、社團成員的耳語齟齬、這個月的記帳本又是紅字、……。我想要藉無止盡的兜圈子來把那些日常麻煩,像染上汗垢的衣物一樣,丟進洗衣機滌淨。在一步一腳印間,最初我還能思量:「該怎麼解決那件事?要不要請人幫忙?」但隨著圈數增加,心跳脈搏也直線上升,很快我就忘了盤繞胸臆的陰霾,專心在調節呼吸與步伐間的節奏上,彷彿那一刻起,整個天地間再沒有比好好跑完這段路更重要的事情。
四點過後,國小操場陸續出現人潮,校門外就是黃昏市集,大嬸們推著裝滿剛買青蔬的菜籃擱在一旁花圃,三三兩兩走上PU跑道,用適合談天道地的速度,加入這圈原本只有我獨語的呢喃之河。我打他們身旁掠過,隱約從喘氣聲裡聽見婆婆媽媽的絮叨:哪支股票可能又要漲了、誰家的小孩考進什麼學校、昨天去醫院健康檢查的結果、附近新開了哪一間餐廳、……。但是我的長耳朵羞怯多作逗留,只能把握每一圈超越他們時,順風飄進耳裡的隻字片語,夠幸運的話,能從中推敲出隱約的故事輪廓,否則等到下一次如彗星繞地球般擦身而過,這班大嬸們的話題包準又物換星移了。
跑動時,也想些日常生活以外的事。舉例來說,我時常猶豫著是否要同在其他跑道的跑者較勁。彼時我修養還作不到無爭無求,況且跑步訓練的本身就是競速,跟自己上一圈的時間比,跟自己未來可能的紀錄比;就算不和那些抽象的時空作比較,每一步踏出也都是在跟自己的上一步比--是更穩健了?還是多了疲憊?多了痠疼?諸如此類的念頭紛至沓來。
有幾次瞥見中年阿伯從身旁超車,禁不住就想要加快腳步,同時暗忖:「我居然跑輸一個年紀快要比自己大兩倍的歐吉桑?」這是極大的執念,自開始以跑步排遣杞憂後,原已不像國高中時期動不動就發怒,但習性裡殘存下來的逞強痴妄,是迄今都還勘不破的。後來,我學會用另一種心態來解釋眼前的外境:或許這位擦身疾趕而過的人,恰巧完成了今天百分之九十的路程,而他最後的一百公尺正當衝刺關頭,會超過我是正常的;自己每次練習時,在其他跑友眼裡不也是如此嗎?這番領悟也在平時派上用場,我看待起起伏伏的生活壓力,一如是跑步過程裡遇見的高低潮,最重要的是,把握高點來臨的時候,盡力一搏。
每當完成了預定的訓練距離後,似乎原本橫亙腦海裡的那堵無形土牆也隨之崩毀。我漸漸理解,如果能讓自己的腳步跨過真實肌理帶來的苦痛、那麼同時也跨過心裡的方寸煩惱,沒有什麼是過不去的。
在操場兜圈子的日子不過三年,後來為了拉長里程,我遂轉戰到河濱公園路跑。從原本四面校舍環繞的田徑場,轉變為右側新店溪潺潺流過、左手邊是成畦有機農田的綠色長廊;那是一條平日經常有釣客前往垂釣的小徑,時可看見幾位熟面孔靜靜望著水面上的浮標,我一度懷疑他們只是張著眼睛睡著了,像溪水裡的游魚。跑著、跑著,靜謐的河道也跟著躍動起來,奔跑過程中感受到四季就在腳下奔馳,踩踏春花燦爛的鵝黃光影,夏日午後的長草叢生,秋風擺動下的白芒花,還有冬陽傾瀉的汩汩暖意,川流不息。
-原載於人間福報10.7.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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