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4月 05, 2014
這不是丟臉的事
我真正對楊儒門有印象,是在大學畢業後,因為參觀農學市集,去了幾次臺灣農村陣線舉辦的抗爭活動,主要訴求是修改從未隨時代演進,而有所調整的土地徵收條例。
某一場在凱達格蘭大道上的遊行,人不算多,我坐在第一排,看見一名方面大耳,笑容燦爛,肩膀寬闊得像是可以擔起雙人份米袋的年輕人走上臺演講,我記得他那天是閒聊自己在歸農以後,使用農機的心得,真正關於公理、正義、良知什麼的字眼從沒出現,或許這些事情他本來就不是掛在嘴上,而是踩在腳底,每踏出一步,都會在軟軟的田土上烙印出自己的信念;更有可能的是,上一個階段該說的,該做的事,在二○○七年假釋出獄那刻就已經畫上句點。
到底楊儒門做了什麼?大家可以在改編的電影劇情裡窺見一二,記得白米炸彈新聞剛出現時,我就讀大學,彼時自己對於政治、經濟議題全然無知,未如許多大人說的那樣,「學生就該顧好念書的本分,國家大事等長大就懂了。」我明明是個擁有投票權的大學生,卻對楊儒門貼在爆裂物上「反對進口稻米」、「政府要照顧人民」等字條茫然不解,這才是應該感到丟臉的事。
等到讀了楊儒門的相關資訊,才發現他所追求的「公平交易」,而非「自由貿易」理念,扎扎實實的打動了我。曾經以為臺灣是個自由國度,後來才發現,我們僅僅是在亞洲其他相對獨裁、人權落後的政治陰影包圍下,奮力發出微弱亮光。電影開始沒多久,導演就透過一個楊儒門與阿公阿媽共進晚餐的場景,道出早年政府是如何透過「提高國家利益」的經濟政策,從農民身上榨擠一滴滴的血汗。那天農會來收水租,阿公明明記得自己已經繳過了錢,但偏偏找不到收據,阿媽則在整疊的(多如牛毛的稅賦呀)單據裡,想要翻出那一筆曾經被剝削利刃劃過痕跡--明明井水是自己鑿的,老天缺水的時候,國家也不會出一分力,為什麼我們還要繳水租?正當阿公憂煩的當下,楊儒門帶著弟弟楊東才走進家門,東才手上拿著一塊麵包,阿公更火了:「咱種的米都已經賣不出去了,你更呷這美國人做的麵包,真正氣死……」
在那個時代,人民未必知道國民黨政府在接受大筆大筆的美國金錢援助的同時,也開啟了美國剩餘農糧輸入臺灣的大門--鼓勵人民多吃麥,少吃米,在學校開辦營養午餐,以麵包牛奶作為主食,特許大型企業利用美國技術在臺設立化肥工廠,搭配農藥教導農民學習慣行農法,提高單位面積農作生產量。於是,臺灣每平方公尺的稻米收獲一度位居全球第一,但是我們的農業卻被視為土俗、落伍的產業。曾聽一位老農說,過去因為作農這途沒出脫,較巧的少年人都去都市讀冊,較憨慢的才留下來種田,其實種田上需要的就是智慧,水路安怎牽,蟲害如何對付,這攏愛靠頭腦來解決啊……
過去我們曾經有聰明的農人,從荷治時期就開啟了溝圳、埤塘灌溉系統,還有因應不同地勢(平原、山地)、特殊物種(蟲害)所開發出來的農具,譬如貢寮一帶耕作水梯田的農民使用竹子編成「蟲篩」,不必噴洒農藥就可以驅趕糞仔龜。這些大家透過辛苦換來的白米,卻往往因為政府一念之間的政策,而成為揮之不去的沉重負擔。
有人說,自由貿易有失有得,臺灣的農民必須要因應競爭,準備轉型呀。我要說,如果一場田徑賽,對手站在比你更靠近終點線的一公里外等待鳴槍,這不叫公平競爭,而是經濟罷凌。關稅制度的存在,便是為了平衡區域產業經濟的保護,自由開放則是另外一種談判的籌碼,無論走向兩者任一的極端都不是健全的常態。
楊儒門被特赦時,理由是「其情可憫,並已服刑年餘,表現良好,應無再犯之虞」,我確信如此,因為他何必再犯呢?那些罪行,早已隨著十七顆炸彈,迸現最真切的爆炸聲,穿越了四千多個日子來到今日;我一度以為爆炸沒有傷到人,其實啊,我們心裡那條丟臉的靈魂早就死無全屍了。在當今一味信仰「自由化」等於「經濟成長」的風向裡,用迴盪的聲波告訴臺灣公民:「公平」是另外一個更該被看見的指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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